酒泉发问:“风电三峡”路在何方?

10年前,甘肃酒泉举全市之力,开始打造我国首个千万千瓦级风电基地,其规模在全世界也无先例;2015年起,因弃电 […]

10年前,甘肃酒泉举全市之力,开始打造我国首个千万千瓦级风电基地,其规模在全世界也无先例;2015年起,因弃电严重,酒泉被国家能源局列为风电投资红色预警区,暂停风电建设至今;当地40多家配套装备企业因此多数停产,行业陷入整体亏损。

 

文丨朱妍

中国能源报记者

 

 

“自从因弃电问题被国家能源局列为风电投资红色预警区以来,酒泉地区近4年都没有新开工风电项目,对经济发展造成很大制约。当地40多家配套装备制造企业,也因此遭遇前所未有的困境,大部分企业近两年已陆续停产。我们计划到2020年基本解决风电消纳问题,为此可以说已经想尽了办法,也做了最大努力,但弃电问题依旧严峻。恳请各位专家为酒泉支招,到底如何解除红色预警?”

 

日前,一场以“新时代酒泉新能源基地高质量发展”为核心议题的研讨会在甘肃敦煌举行,会议聚集了中国科学院院士周孝信、中国工程院院士刘吉臻及多位新能源行业专家,会上酒泉市政府一位主要负责人“自曝家丑”、现场求助。

 

如其所言,酒泉风电正面临“大规模建设后出现高比例弃电”的难题。一方面,这里拥有我国最丰富、开发条件最优越的风力资源,并于2008年获国家发改委批准建设全国第一个千万千瓦级风电基地。该基地还有一个响亮的名字——“风电三峡”。另一方面,随着装机规模迅速扩大,酒泉弃风限电问题日益突出,弃风率从2015年起长期超过国家能源局划定的20%的红线,建设自此暂停。

 

据统计,2017年甘肃弃风率高达33%,“领跑”全国,弃风电量92亿千瓦时,其中酒泉78.6亿千瓦时,超过全省总量的85%,占全国的近20%。多位与会人士指出,作为具有标杆意义的“风电三峡”,酒泉风电“大建大弃”问题的解决,不仅事关甘肃新能源行业的整体发展,更可为全国新能源消纳提供借鉴。

 

首个千万千瓦级风电基地建设停滞

 

酒泉,河西走廊重镇,境内既有“世界风库”瓜州,也有“世界风口”玉门,风能资源总储量高达2亿千瓦;其中,已具备开发条件的达8000万千瓦,具有建设大型风电站的良好条件。为此,甘肃省提出了“建设河西风电走廊,再造西部陆上三峡”的目标,并在2007年底组织完成了酒泉千万千瓦级风电基地规划。2008年初,国家批复了甘肃酒泉千万千瓦级风电基地相关建设方案。根据规划,酒泉2015年风电装机将达到1200万千瓦以上,预计总投资达1200亿元。

 

从敦煌市区驱车3个多小时,记者来到戈壁深处的瓜州风电基地。一路上人烟稀少,色彩单调,四周满是棕黄的土丘和黑灰的砂石地面。车辆颠簸间,一台台洁白的风机闯入视野,挺拔矗立、迎风舞动,为苍茫戈壁带来生机。作为“世界风库”,瓜州县年均风速达8.3米/秒,相当于一年365天都刮着4—5级大风。作为“风电三峡”的重要组成部分,瓜州现已建成风电645万千瓦,被称为“全国风电装机第一县”。

 

作为2006年首批入驻瓜州的企业,国家电投甘肃中电酒泉风力发电有限公司尝到了甜头。“土地成本低、政策配套好,风光资源也适合大规模集中连片开发。”据公司总经理许广生介绍,情况好的时候,基地发电小时数、收益等均排在甘肃前列。

 

“2015年前,建设发展都很顺利。但在2016年,当地弃风限电率一度超过50%,上网难、风机空转等现象频发。经过各种努力,去年的弃风率下降到36%,今年底有望进一步降至20%—25%,但距离国家规划的2020年控制在5%以内的目标仍有不小差距。”许广生坦言。一位工作人员告诉记者,该风场年利用小时数现为2360小时,如果不限电可达2900小时。

 

弃风限电,不是瓜州一地的无奈。

 

酒泉整个“风电三峡”基地乃至甘肃全省,2015年起连续几年被国家能源局划入“红色预警”区域。今年1—7月,酒泉风电发电小时数为879.6小时,弃风率达28.5%。虽然弃风率同比下降14.8个百分点,但仍高于国家能源局划定的20%的红线。

 

受此影响,酒泉风电建设早在4年前就已被叫停。其中,最具代表性的是被寄予厚望的酒泉风电基地二期后续500万千瓦项目——尽管项目2015年已获批,但截至目前仍未开工。2015年至今,酒泉风电装机容量一直停留在915万千瓦,迟迟未真正达到“千万千瓦级”,更远未完成“2015年风电装机将达到1200万千瓦以上”的规划目标。

 

此番“停滞”与10年前建设初期的“热闹”形成鲜明对比。当年,企业每月开展建设竞赛。瓜州县对排名后三位的会以县委、县政府的名义形成文件,传到各企业总部,建议他们把瓜州项目部的负责人换掉。

 

另外,10年前,甘肃省发电量刚刚超过530亿千瓦时,“风电三峡”一个项目的预估发电量就可达292.33亿千瓦时,而且同一区域内连片建设千万千瓦级风电基地在世界上都无先例。在此推动下,“全国最大风电装备生产基地”也在酒泉渐成规模,其风机制造量曾一度占到全国的1/3,全球的1/6。

 

“近年来,随着风电发展受限,装备企业日子也越来越不好过。除个别企业出走青海等周边地区拓展业务外,大部分在近两年陆续停产,行业陷入整体亏损。”酒泉市经济技术开发区主任杜庄基称。

 

呼吁新外送通道

 

“我们已在风电消纳上尽了最大努力。现在呼吁尽快启动第二条特高压外送通道及配套电源建设。”在酒泉市委副书记、市长张安疆看来,因用电需求增长缓慢,解决弃风主要还得靠外送。

 

据介绍,酒泉地区现有河西750千伏一、二通道,以及±800千伏“酒泉—湖南”特高压直流线路(下称“酒湖线”),但后者受阻问题严重。记者了解到,作为我国首条大规模输送新能源的特高压线路,额定输电能力为800万千瓦的酒湖线,去年6月投产以来就表现平平——从投产初期实际输送200万千瓦,到现阶段的460万千瓦,直至明年也仅有望达600万千瓦输运能力。因关键配套电源常乐煤电厂被国家能源局列入“缓建”名单,最快也只能在“十四五”启动建设,所以,酒湖线将长期无法达到设计能力。这也成为酒泉呼吁第二条特高压外送通道的重要原因。

 

但中国电力工程顾问集团西北电力设计院副总工程师杨攀峰指出,鉴于酒湖线未达满送,且甘肃省内尚有其他待开展的直流工程论证工作,张安疆口中的“第二条特高压外送通道”更适合作为2025—2030年的远期考虑。

 

另外,有专家提出,鉴于酒泉地处河西走廊的特殊位置,从新疆、青海等地出发的多条输电通道均路过酒泉,所以,除进一步利用好酒湖线等现有资源外,若能打破省间壁垒,酒泉风电也可考虑借机“搭便车”外送。

 

配套火电建设滞后、调峰能力不足

 

据记者了解,酒泉风电困境绝不仅限于通道。

 

“全国弃风形势均在扭转,酒泉情况虽也有所好转,但为何迟迟赶不上全国平均水平?”一位资深专家说,“要知道,这些问题是在长达10年的建设中积累而成,一朝一夕怎可解决?酒泉如不正视10年来的盲目开发历史,未来恐仍难化解消纳问题。”

 

这段历史,酒泉电视台副台长秦川等人编写的《风起酒泉》一书或可佐证。2007年,酒泉一口气批准380万千瓦新增风电装机,而当年全国新增装机量不过344万千瓦。“酒泉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投资开发热潮,已成不可阻挡之势。”

 

有人说,这不是“立定跳远”,而是“撑杆跳”;也有人在建设初期便提出异议。“风电投资不是有过热迹象,而是已经过热。在条件不具备的情况下,酒泉“风电三峡”建设应先停一停,否则大量风机不能上网,闲着也是浪费。”中国风能协会原副理事长施鹏飞称。

 

另外,还有专家指出,“盲目”带来的直接影响首先是工程质量。因过度追求“大张快上”,更重视建设规模及速度,当时所用不少风机“属于低质量甚至是最差的”,这也给后续发展埋下了隐患。

 

一味追求风电装机规模的同时,与之相配套的火电能力却长期不足。“新能源远距离、大规模外送,至少需70%左右火电打捆作为调峰。前些年风电上得过快,调峰火电跟不上。”该专家称,“加之近几年,因酒泉本地缺乏足够多、足够便宜的动力煤,当地火电经营业绩持续下滑,甚至被压到无利可图的境地,有电厂被迫停产。风电外送因此进一步受阻。”

 

甘肃省电力公司副总经理行舟也证实,甘肃火电实际发电小时数由2010年的4600小时左右,降至去年仅2500小时(不含自备电厂)。他还指出:“为配合新能源外送,火电未来还需开展一系列灵活性改造。”

 

但电力规划设计总院系统规划部副主任刘世宇直言:“现在哪个电厂先改,哪个厂就先亏,因为现在配套机制尚还不明确。在这种情况下,谈灵活性改造就是不负责。”

 

”到了‘啃硬骨头’的关键时期”

 

严峻的消纳问题也引起了酒泉对自身的反思。“酒泉新能源发展不再处于起步阶段,而是到了‘啃硬骨头’的关键时期,这暴露出前期工作中种种不足。”甘肃省发改委电力处副处长郑忠锋坦言。

 

那么,不足如何弥补?“硬骨头”又怎么啃?刘世宇表示,国家能源局对酒泉的态度“目前就是以时间换消纳”——随着电力负荷增长、电网能力完善等,慢慢消纳。“这意味着,酒泉很难再拿到其他支持政策,只能靠自己来解决问题。”

 

而在刘吉臻看来,解决一切消纳问题的前提是,要注重自身电源建设。

 

“就好像卖瓜,又甜又大的瓜才有人愿意要。电同样也是一种‘产品’,只有稳定、灵活、可靠且具备竞争力的便宜电,才真正符合市场需求。”刘吉臻指出,酒泉可建设一批具有快速、深度调峰能力的燃煤机组,周期更短、布局更灵活的抽水蓄能电站,或用好成本正在降低的储能技术等,通过内部各种电源多能互补,把随机波动的间歇性能量转变为可控的连续能量。

 

刘吉臻进一步表示,弃风主因更多在于当地电力负荷不足。“就好像河南、甘肃都种土豆,两地的土豆虽然一样,但河南人多、需求多,土豆不愁卖;甘肃种得多、消费少,就会出现土豆卖不出去的情况。不是因为甘肃的土豆不好,而是供需关系问题。”对此,酒泉不妨结合实际,尝试冬季供暖、新能源制氢、发展电动汽车等多种电能替代的新方式。

 

评论:大基地建设须当心欲速不达

 

作为我国首个千万千瓦级风电基地,酒泉“风电三峡”工程早在10年前便“闻风而动”,不仅成为率先推进陆上风能集中开发的典型,更被定义为“我国风电建设进入规模化发展新阶段”的重要标志,其成就有目共睹。而今,风电建设典型拉响“风电投资红色预警”——从“十一五”期间加速建设,到“十二五”时期弃风限电愈演愈烈,直至“十三五”以来无一台新增风机。酒泉弃风顽疾难愈,坐拥2亿千瓦之多的风能储量,建设却已停滞近4年。

 

回顾10年历程,背后的原因似乎并不难找:

 

本地需求有限导致电力供需失衡,主要外送通道未能如期输送,再加上新能源与传统火电博弈、受端市场及省间壁垒等因素,消纳可谓阻碍重重。但进一步反观,这些因素多属老生常谈,年年总结、年年呼吁加大解决力度,年年均未从根本上消除。究竟是什么让酒泉风电消纳难题“久治不愈”?

 

对此,或要先为过剩的电量找找来源。在我国风电发展初期,“建设大基地、融入大电网”的开发模式曾受热捧,而酒泉“风电三峡”正是该模式之先驱。作为第一个千万千瓦级基地,其对我国风电发展的带动意义与示范作用不可否认。这10年左右,我国风电开启了“跑马圈地”的进程,装机规模快速上涨。

 

“大基地”的初衷甚好,开发进度却逐渐失控。按照甘肃省规划,全省装机容量到2015年要达1000万千瓦左右,建成全国最大的风电基地之一;到2020年,装机容量增至2000万千瓦,建成“陆上三峡工程”;2020年以后,装机扩大到3000万千瓦以上,使河西走廊成为世界最大风电基地。当时为完成任务,行政手段越来越多地注入市场运作,地方政府要求企业“有条件要上,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”。如在瓜州县,每月对建设企业实行评比,并公开通报进度倒数的1—3名的名单,建议倒数企业更换项目负责人。

 

就这样,产能上去了,有限的市场却越来越难承受风能之重——自用,用不完;外送,送不出。发出的电不被电网公司接收,消纳问题接踵而至。

 

因本地用电需求有限,酒泉一度寄希望于外送。然而,电网再怎么建,也赶不上电源建设速度。有人说,“我们建一条750千伏的线路差不多要两年,而且这条线路长1000公里,技术难度大;他们建一个风电场也就半年时间,而且是多个业主同时开工。”哪怕到了10年后的今天,电源与电网建设依然存在脱节,比如,专为新能源输送而建的首条通道——“酒泉—湖南”特高压直流虽起步于酒泉,但目前距离满送却遥遥无期,靠它解决眼前难题的希望落了空。

 

“风电三峡”弃电严重、工程建设陷入停滞,涉及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和亟待完善的机制体制。现实已然证明,依靠行政手段“大干快上”难以持续。

 

作为弃风限电诸多“灾区”当中的一个,酒泉虽不是唯一,情况却也足够典型。回顾10年得失,风电产业不会因噎废食,但不讲求效益的盲目发展同样不可取。如何保持合理而均衡的开发节奏,让建设发展真正回归科学、合理,应成为当前认真思考的关键之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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